6、妖孽

曹二牛之所以站在大钟楼底下,无非是对自己一米七五的身高不太自信,害怕被湮没在茫茫人海之中,只是他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这里是一个汽车注定开不到的位置,所以那位自称阿乐的胖司机气喘吁吁的赶到这里后,没少给他甩脸色,有些理亏的曹二牛连忙赔不是,卑微得像个狗奴才。

其实自打在曹家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起,曹二牛便有了这种思想觉悟,因为他无非预料这趟大城市之行到底会遭遇些什么,有幸在一本泛黄故事会上读过《史记·越王勾践世家》的他,将这种行为理解为伏蛰。

心若伏蛰,岂惧一时蹉跎?

曹二牛提着那只在明珠街头很稀罕的红格子尼龙袋,跟在胖子阿乐身后杀出重围,不多时,待到二人临近街边那辆五菱宏光面包车时,阿乐突然一拍脑门道:“哎呀,看把我急的,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帮个忙上那边儿报亭买两瓶水呗?”

说罢,很自然而然的替曹二牛接过手中的尼龙袋,顺带着还指了指自己满是汗水的脑袋,示意实在走不动了。

曹二牛很识相的接过了钱,点了点头快步走向报亭的方向,只是没走两步,发现脚上解放鞋的鞋带散掉了,于是蹲下重新系了一下,阿乐瞥了一眼后也不理睬,待到曹二牛重新站起来走出好一段距离后,这家伙嘴角突然勾起一抹坏笑,然后迅速跳上汽车,一脚油门轰到底。

“哎……我说哥们儿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老板娘,这回恐怕有得受了吧。”

哼着小调的阿乐发觉自己很有坑人的潜质,心里居然有种莫名的兴奋感,这次行动可是依照老板娘的意思一手策划的,拿走对方包裹,顺便给他五块钱。

为什么是五块钱?因为那是从火车站到公司的公交车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至于曹二牛会不会真拿这钱买了水,又或是能不能研究透明珠市堪称诡异的公交路线,这些显然不在他们的考虑范畴。

“虽说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我这也是奉命行事,怨不得我呀。”

阿乐嘀嘀咕咕的说些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不知是在自我安慰还是在为下次见面设计好台词,突然行驶中的面包车轻微抖动了一下,使得他不禁眉头一挑。

这辆五菱宏光可是公司配给他的专属座驾,平常的保养维修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可以说他对这辆车了如指掌,只是……刚才那下抖动又是怎么回事?不等他思索着回去后仔细检查一番时,面包车再次抖动了一下,紧接着油门逐渐失去的了反应,一连几下的剧烈抖动后,这辆从未抛锚过的五菱宏光居然熄火了。

“见鬼!”被后方的喇叭声差点儿没催炸耳朵的阿乐暗道一声晦气,赶忙开启双闪灯。

有胆抛锚在火车站旁的主干车道上,天知道耷拉着脑袋下车的阿乐遭受了多少过往车辆上投来的无情鄙视,这注定是一个拼脸皮的时刻,好在阿乐一直自诩修养良好,丝毫不理会周遭数不清的白眼与谩骂,走到车头打开发动机仓,察觉不到明显故障后,正准备掏出手机叫拖车时,发现一个穿着解放鞋的家伙提着两瓶矿泉水慢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这他娘的是天意啊!”

阿乐心中哀嚎一阵后,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据说老板娘特地从藏区挖来的高手身上,“哥们儿你总算回来了,赶快给瞅瞅,咋就熄火了呢?”

曹二牛递给他一瓶水,扭头看了看火车站,然后又看了看面包车,那意思自然不言而喻,可这家伙很厚脸皮的当做领悟不了,曹二牛也懒得去戳破,不管怎样,来到这座陌生城市的第一天就得罪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显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我看看。”点点头后,曹二牛从阿乐手中接过车钥匙,然后嘱咐他注意好发动机仓,自己则刻意的从副驾驶这边绕了一圈回到驾驶座。

“轰……”片刻后,这辆在阿乐手中如何都发动不了的汽车,却无比正常的启动了,一切都透漏着挺诡异的戏剧化意味。

…………

枫南汽车修理厂。

一家整合了洗车、修车、改车、赛车以及车务代办的综合性会员制汽车服务公司,这里便是夏初蝶的企业,也是曹二牛即将工作的地方。

曹二牛从不否认自己对于汽车的热爱,爱屋及乌的对机械一途也偏爱有加,这可能是他二十三年的人生历程中唯一喜爱到近乎痴迷的东西。身处在火线俱乐部巨大的维修车间里,嗅着空气中弥漫的浓厚汽油味道以及耳边传来的机械运作声,他甚至有种自己本该属于这里的感觉。

阿乐并没有将他留在这里太久,停好车后去了趟二楼,很快返身回来,“哥们儿,老板娘要见你。”

曹二牛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老板娘是谁,对于这个未曾一睹真容的城里娘们儿,曹二牛多少抱着点儿敬畏之心,就是不知道刚识破了一个下马威,会不会还有后手?这样一想着,这犊子很没出息双手溢汗,这是他的一个坏习惯,可一直隐藏得很好。

俱乐部面积不算小,约莫一家一线汽车品牌4S店的规模,所涉及到机械范畴的业务全部分布在一层的几个不同区域,而二楼的巨大空间则被分为两个独立的地方,这里跟一层的嘈杂环境完全不同,显然做过很缜密的隔音处理,曹二牛跟在阿乐身后用眼角的余光尽可能熟悉起周边环境,不提那扇水晶门后金碧辉煌的客户休息区,即便十分简洁的办公区域,都让这个山里犊子有种望而却步的感觉。

阿乐将他带到一扇哥特式的白漆木门前,用口型说了句“朋友珍重”,然后转身离去,曹二牛整了整身上那套他娘亲手缝制的青布衣裳,闭起眼睛默数了三秒,推门,大步迈了进去。

屋里只有一个人,一个极其漂亮的女人,但可能连这个漂亮女人自己都没想的是,这个来自大山中的小农民第一眼看清她的时候竟然是长长呼了口气,似乎有种不出所料的意味。

而女人又恰好对自己颜值足够自信,所以很理所当然的将这个小举动当成是一种侮辱。

望着女人愈发冷淡的脸庞,曹二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解释道:“别误会,只是跟朋友有个未作数的赌约,现在证明自己果然没错,没别的意思。”

“哦?”夏初蝶脸色稍缓,度着步子从紫檀木雕的办公桌后走了出来,“能问问是什么赌约吗?”

曹二牛耸了耸肩,实话实说道:“赌你漂不漂亮。”

“那你的猜测呢?”

“漂亮。”

夏初蝶哑然失笑,她当然知道另一个拿她当赌物的混账家伙是谁,“这么说,你朋友赌我不漂亮?”

“也漂亮。”

女人楞了一下后,收敛起笑容,眯起眼睛一本正经的盯着曹二牛,道:“我很好奇你们的赌注是什么?”

一番对阵下来,曹二牛进门前好容易营造的淡定形象终于功亏一篑,暗道一声红颜祸水的他老脸通红道:“说不得,况且赌约也没作数。”

“真不说?”女人愈发狐疑的望向他,一副得罪我绝没你好果子吃的模样。

当下背井离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是曹二牛寻思着要真敢说出来,估摸着死得会更快,所以十分坚决的摇了摇头。

最终,夏初蝶拿这个光腚的不怕穿裤子的家伙也没辙,曹二牛算是仗着无与伦比的脸皮厚度成功扳回一局,知道在这个话题上已经探不出个门道来,夏初蝶话锋一转道:“听阿乐说,回来的路上汽车抛了锚,不是意外吧?”

“不是。”

曹二牛没想对这娘们儿撒谎,打心眼里就没想过,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在接下来可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他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唯一靠山,所以对她撒谎实在谈不上明智。

女人饶有兴致的望着她,也不说话,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

曹二牛挠了挠脑袋,在一个根本没摸清楚脾性的人面前毫无保留的揭自己老底,多少让他有点儿不自在,“那出戏还欠些火候,被我看出了端倪,所以在排气管里塞了条塑料袋……”

女人红唇微启,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旋即有些惊讶的问道:“这么说来,你开始蹲在车尾系鞋带,以及后面让他盯着发动机仓,其实都是有意为之,事先设计好的?”

曹二牛是真没想到阿乐连这些个小细节都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当下心里颇为感慨:好一条忠心的走狗啊!

夏初蝶看到这个小农民有些尴尬的点点头后,不禁很荒诞的感觉到背脊一阵发凉,好一招机关算尽,以牙还牙!在这一刻甚至有些后悔将这个年轻人带入了这座城市,她不得不承认,似乎有些低估了眼前的这个小农民,比起那个在人生低谷时失败过三两次的暴发户来说,同段时期里,他似乎要更胜一筹。

如果这就是他第一次入世的结果,那是不是意味着……明珠很有可能迎来了一位妖孽?

毕竟那个当年同样大山里走出来的小农民,如今已足以让这座城市里的大部分人仰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