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白菜

裴冬净让琉璃差人去让慧贵妃过来,慧贵妃很快就来了,大家想来是比较照顾裴冬净这个毫无实权的太后的面子的,慧贵妃一来便立刻跪下,神色微微有些伤心,却又还是不卑不亢的样子,裴冬净道:“慧贵妃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慧贵妃却没起来,只道:“臣妾晓得皇后娘娘来过了,也晓得她大概来找您说的是什么,然而怀王的婚事,真不是臣妾可以做主的,怀王那孩子,自幼便很有主见,并不是臣妾三言两语就能主导他的想法……”

“话虽如此,怀王总不能终身不娶吧。”裴冬净想了想,道,“本宫也不欲逼怀王,那孩子和本宫还算投缘,本宫也只是为他着急。话说回来,怀王当真已有意中人?”

比起皇后,慧贵妃的性子要直爽一些,虽也颇有手段,但起码对着裴冬净,是不至于来那些弯弯道道的,常常是有一说一,所以裴冬净不必发着呆听一大段,然后还要思考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因此裴冬净要喜欢慧贵妃胜过其他人,包括皇后。

当然,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慧贵妃生的很漂亮。即便她已年过四十,却依然艳丽动人,也难怪怀王肖母,有一对极为好看的眼睛和标志的脸型。

慧贵妃道:“我晓得太后是担心怀王,但他……他应是确有心上人。只是不管我怎么问,那孩子也不肯说。”

裴冬净思考了一会儿,道:“怀王若是这两日有空,我召他入宫一趟罢。”

慧贵妃道:“怀王能有什么事呢,若太后实在记挂,唤他来就是了。”

裴冬净点点头,等慧贵妃走了之后,便着人拟旨让怀王入宫。成年皇子入后宫颇为麻烦,还要今上允许才行,好在今上也晓得裴冬净这是为了怀王婚事,便也同意了。

坐在椅子上,裴冬净望着窗外初冒出的嫩芽,想起自己第一次见怀王的时候,怀王年纪还很小。

呃,那时候她年纪也挺小的。

她与怀王同岁,若精确到月份,她比怀王只大一个多月。

那时候,高宗战死的消息传来,裴冬净十分震惊,然而震惊之外,却又有一丝说不清的庆幸和松了口气的感觉,她入宫时间不长,对规矩也并不十分懂,因着要守丧,她一身素白衣裳,连琉璃都没带,偷偷地尾随着宫人,看见昔日趾高气昂的妃嫔们忽然就一个个被押着哭着喊着离开,她傻了很久,终归是因为年纪小,一个人哭了起来。

哭着走了几步,裴冬净才想起自己这样是不合规矩的,于是赶紧走到看起来无人的小道上,她记得那里通往一个无人的宫殿,基本不会有人经过,裴冬净走了几步,觉得全身发软,刚好瞧见一颗柳树下放着石桌石椅,便直接坐了下去,而后趴着痛哭了起来。

但没哭一会儿,后面就传来了迟疑的脚步声,裴冬净心里一惊,连忙擦掉眼泪,却止不住地还是抽噎着,她半捂着脸回头一看,就见一个看起来和自己一样十六七岁的男子,生的极为俊朗,穿着皇家衣裳,不远不近地站着,微微皱眉看着自己。

裴冬净慌乱地擦掉眼泪,说:“你,你是谁……”

那人皱着眉头,冷淡地道:“我正要问你这问题。”

裴冬净刚想说我是皇后,又忽然想到皇上已经死了,顿时有点茫然,她现在到底算什么?

那人见裴冬净一直不说话,茫然地看着自己,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来时的路,一副了然的表情:“你是太掖庭的?”

裴冬净:“……”

太掖庭是关押皇家出身却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人的场所,因为如今大闵开朝还未太久,所以关押的都是前朝皇室遗下的幼女少男为主。

那人又道:“你哭什么?”

裴冬净如实回答:“皇上死了……”

“身为前朝之人,却为此事而哭……”那人冷淡道,“你倒是很别致。”

裴冬净看着眼前这个少年一副老成的口气,心里只觉得十分无语,这人到底是谁,自己看起来哪里像什么前朝罪人了……低头一看,见自己一身白衣,眼睛想必也是红肿的,顿时又觉得少年的猜测也不是全无道理。然而要她现在开口说自己实际上是旧皇后,也实在难以开口,裴冬净憋着一句话,不自觉涨红了脸。

那人道:“新皇登基日会大赦天下,到时候我会请父亲……”

话还没说完,心急如焚找了裴冬净半天的琉璃终于来了,她焦急地喊着“皇后娘娘”,一边走了过来,而后十分心疼地走到裴冬净身边,道:“皇后娘娘,您怎么一个人跑这儿来了?”

顿了顿,琉璃又抬起头,道:“这位是……?”

那人自听见“皇后娘娘”起便已经愣住,虽然脸上表情未变,然而身体却是已经僵了。

裴冬净小声道:“他先前称呼太子为父亲,应是皇孙之一,不知道是哪一位……我只晓得太子有三个儿子,你是……?”

后来成为怀王,而当日只是皇孙之一的谢兴世半响才道:“回皇后娘娘,臣排位老三。”

裴冬净道:“哦……”

谢兴世又过了一会儿,道:“方才不知您是皇后,多有冒犯,请皇后娘娘恕罪。”

裴冬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便被琉璃带走了,她和琉璃走了好一段路,回头一看,见谢兴世依然站在原地,背影看起来十分的萧索,想到刚刚的事情,她莫名觉得有一些好笑,不由得微微扯了扯嘴角,一旁的琉璃见了,吓了一跳,说是皇上才死,让她千万别笑了,裴冬净只好低着头,快速回了凤梧殿。

过了几日,太子登基,太子妃周氏晋为皇后,皇长孙谢康世为太子,妾室刘氏晋为宁昭仪,二皇孙谢顺世晋为平国公,妾室王氏晋为慧昭仪,三皇孙谢兴世晋为怀国公,裴冬净也从皇后直接变成了太后。

裴冬净忙于应付新进入宫内的一群比自己年纪大却要喊自己太后的妃嫔们,早已将当初与谢兴世那一次意外会面忘的一干二净,后来再晓得谢兴世的消息,已经是大半年后,慧昭仪母晋升为慧妃,前来向裴冬净请安,裴冬净颇有些疑惑,与琉璃说起这件事,说是惠妃不见有多么受宠,怎么却忽然上位的如此快。

琉璃颇为惊讶,说,您难道不晓得怀国公立了大功么。

裴冬净更加疑惑了,表示自己唯一的消息来源就是琉璃,若琉璃没说,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琉璃只好告诉裴冬净,怀国公奉命迎战塔达,立大功,为表嘉奖,自然慧妃也是要被晋封的。

裴冬净略微有些惊讶,说怀国公不是才十六七岁,怎么会如此厉害,琉璃笑着说,英雄出年少,怀国公骁勇是国之大幸。

怀国公回来之后,今上龙颜大悦,除了升官和种种赏赐之外,更是设了个“家宴”,后宫昭仪以上的妃嫔还有皇子公主以及与皇上亲近的臣子都要来,作为太后,裴冬净自然也是要去的,这是裴冬净入宫以来第一次出席大场面,心里头十分紧张,然而紧张之余,却还是要故作镇定。

因着还在三年守丧期内,家宴并不能铺张,裴冬净也没有穿着华丽的衣裳,只薄施粉黛去了家宴,皇后等人却都穿的十分华丽,乍见太后如此,才想起守丧的事情,当下十分尴尬,而裴冬净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一般安抚着皇后,一边恭喜着慧妃有个如此优秀的皇子。

大半年未见,谢兴世走入迎春殿时,裴冬净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短短大半年,谢兴世长高了许多,人也壮实了不少,许是因为出征的缘故,整个人身上少了初见时候的贵气凌然的少年人的气息,反而多了几分沉稳,不过在看到裴冬净的时候,谢兴世还是微微一顿,然而表情依然没变——裴冬净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人喜欢故作老成,更很擅长控制自己的表情,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然而细微之处却还是会泄露点什么。

谢兴世对着她行了礼,喊她太后娘娘,裴冬净看着谢兴世,心里觉得十分开心,那开心是宛如见到自家菜地里的小白菜茁壮成长的十分质朴的开心,她觉得怀国公前途无限,更觉得有这个人在,对大闵是大有好处的。

而谢兴世看着裴冬净望着自己一副满怀期待又兴奋非常的模样,表情略有些复杂地转过了头。

之后裴冬净与谢兴世也在大大小小的宴会上面见过面,谢兴世没有辜负裴冬净的期望,成长势头十分喜人,小白菜已然成长为大白菜,裴冬净看着自己这个皇孙,越看越是欢喜,谢兴世却对着裴冬净,却始终有些奇怪——每每裴冬净慈祥地与谢兴世说话,谢兴世都总是敷衍而过,虽然大家都晓得怀王殿下性子较为冷淡,然而裴冬净却总觉得怀王对自己特别的冷淡,可是怀王也显然并不讨厌她,不然不会每次自己说话的时候,都一动不动地听着。

裴冬净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却渐渐猜到是怎么回事,随着怀王功劳越来越高,威望也越来越大,琉璃说,不少人都认为怀王是一颗极为不安分的种子,不知何日便要参天破土而出,登上云端。裴冬净起初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会为太掖庭罪人的哭泣而驻足的人,怎么也不会残害兄弟。何况,那时候怀王没有说出口的话,裴冬净也是晓得的,无非是等大赦天下之时,会让父亲也将太掖庭宫人尽量放出来……

能有这份心思,可见冷面冷口的怀王,实际上是个很好的人。

可惜,大概只有裴冬净这么想,因为后来光是从皇后对惠妃的种种行为都可以看出,皇后十分忌惮他们,而皇后的态度,隐隐也可以代表了太子的态度。尤其再后来惠妃升为慧贵妃,皇后更是处处针对慧贵妃,并暗暗与宁德妃有结为同盟的意思。

裴冬净虽然知道的事情并不多,然而却也是很有自己的喜恶的,她欣赏怀王,而对太子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因为太子此人本身便是不功不过的,没有大功劳,却也没什么恶习,将来登基,想必起码不会是昏君。但二皇孙平王却让裴冬净十分不喜,这人恶习累累,光是在宴席之上,裴冬净也能看出谢顺世并不是什么好人——只要有美丽一些的舞女开始跳舞,他便总是直接地盯着对方,而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对着裴冬净,也是十分倨傲,随意地行个礼便要转身就走。

有几次,他还在宴席之上公开刁难怀王谢兴世,字里行间皆带刺,谢兴世平和地应付过去,似是懒得与他多说,这让裴冬净在暗暗觉得谢兴世很不错之余,更是对谢顺世心有不满,然而她只是个没实权的太后,皇子之间的斗争,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参与的,所以不满也只是放在心里,甚至对着谢顺世生母宁德妃,她也不能因个人情感而有偏颇。

这种感觉,就像是看着一头猪想要拱自家白菜,然而无能的种田人却无能为力一样。

不过,本身她也不能算是种田人……

裴冬净正想着,琉璃便来通报说是怀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