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屏卷(1)

五、【玉屏】

1、

夜深。

江淮慕容府外刚刚停下一辆车马,他从车上下来,推开了下人的搀扶,进了府后直扑后院东面的厢房。年纪轻轻的下人使足劲儿追在身后,却赶不上已经年近半百的将军。

厢房灯火微暗,一道人影在房中不安的踱来踱去。

慕容守才推开门进去,江昭叶便一脸着急扑上来问道:“慕容将军,灵?她怎么了?”

慕容守不隐瞒:“灵?郡主被皇上赐给了太子。”

“赐给太子!?”江昭叶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皇上让太子娶郡主为太子妃,日后太子登基,郡主说不定便是国母。”慕容守不知其中缘故,差点还要抱拳恭贺,“江校尉快快将此事禀告王爷。”

江昭叶神智一恍,片刻,失神的将脸埋在手掌中:“灵?不会答应的……她怎么能答应……”

“你……”虽身为武将,慕容守一向直爽,然而此刻眼见江昭叶这般悲伤,还是赫然一惊,“你难不成对郡主她……”

江昭叶并不答话,此刻的他显然已将答案写在脸上。

慕容守倒吸一口冷气:“难怪,难怪郡主会当众忤逆皇上,原是你们……”

正要说什么,下人却匆匆找到他隔着门禀告:“将军,别苑马厩的人来报,有人趁夜劫走了怀瑞王的追雪?”

“什么。”慕容守闻言一惊,“怀瑞王的马怎么会在别苑马厩?”

“怀瑞王白日里骑着追雪到别苑中接西南王府的郡主入宫,便将追雪暂时寄放在别苑马厩,谁知却被人劫了去……”下人战战兢兢,“那马厩平日里都有人好好看守着,可没想到偏偏是追雪来时才出了事……”

慕容守此时的脸色也没比江昭叶好到哪里。

他拉开门,目光犀利的盯着那报话的下人:“赶紧派人去找!”

“怀瑞王已经派了人,江淮城大约也找遍了,西门北门也已经询问,现在就差东门南门未去了,那今儿值夜的军队是将军的麾下,请将军赶紧下令询审吧……”下人一脸忧心,似乎比他还焦急。

江昭叶隐隐觉得不对劲。

慕容守问道:“知不知道是谁劫的?”

“这可不清楚,”下人蹙眉道,“只听马厩的人说,那人好像……好像拿着鞭子,刷刷刷几下就把人打了……”

他厉声一喝,差点将下人的胆子吓破:“竟敢劫王公贵族的马匹。哪个小子不要命了!?”况且那是怀瑞王最钟爱的战骑!

然而江昭叶听慕容府下人说到后处,猛然一惊。

他急急朝慕容守做了个揖:“将军有事,昭叶便不打扰了。”

还未等慕容守说什么,便匆匆离去。

鞭子?

江昭叶不由得想到萧钰!

等他回到别苑,才一进门,小七果然扑倒在他面前:“奴婢该死,看不住小郡主。”

头顶黑沉的夜,顿时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而同一片夜色下,陈浚面若冰霜,静默无言的望着跪在他身前的军士。

那正是这夜在马厩看守的军士头儿。

“属下该死!”那军士头儿一脸惶恐,只因自己失神让马厩遭贼,被劫去的却还是怀瑞王的追雪!然而陈浚一直沉默着,让他更为不安。

军队里无人不知追雪陪伴怀瑞王出生入死已有十年,怀瑞王待它如同手足!这一次,自己难辞其咎。想到此处,军士头儿一阵冷汗。

他跪在地上,感受到陈浚投来冰冷的目光,双膝发软。

然而他不知道,与他的命在旦夕相比,劫马的少女对江淮被她一手造成的混乱一无所知,正骑着这匹性子向来极烈的马漫不经心的往景州缓行!

景州至江淮的驿道边上驻扎的帝王亲卫还在值夜,点点星火铺在路旁,将驿道的黑暗驱散!

月光倾泻而下,铺洒在少女脸上。

已经入夜,驿道不再像白日那样拥挤,萧钰一路过来,时不时才会遇到赶路的商队。

道路旁的驿站此时也清净不少。

萧钰看着门上于风中摇摇晃晃的灯笼。忽然觉得饿了。一天没吃东西,还得费尽周章饿着肚子溜出来!

店里的烛光在夜里摇曳,萧钰靠过去,闻见了淡淡的饭菜香味。

“客官,您要的面。”驿站的伙计提着嗓子喊道。

萧钰隔门望进去,一眼便看到方桌上刚刚放着的热气腾腾的面。再也按捺不住,将马安置好后,便走进去。

店里清净得只听见客人吃面发出的声音和伙计珠算的声音。

“把好吃的统统拿上来。”萧钰忽然一喊,分外突兀。

伙计抬眼一望,笑着迎上来:“客官,小店只有面。”

萧钰也不计较:“来三碗!”

“一位?”伙计听罢往她身后瞥了一眼。

萧钰道:“对!”

“好,马上来,客官稍等。”伙计转身冲厨房喊道,“三碗面。”萧钰找了个位子,刚刚落座,便感觉对面投来一道饶有兴趣的目光。

她抬眼望去,见对面的人丝毫不回避的盯着自己看。

男人脸上那道浅浅的疤痕在白皙的肤色上显得极为明显,可却丝毫影响不到他俊丽的容貌。

萧钰也不避开,像看着没见过的宝物那样打量着他。不过奇怪的是,这人穿着粗俗,浑身上下却透露着一股贵气。

这样的人,必定有秘密!

凭着四处游玩的经验,萧钰笃定。

对面那人刚吞下一口面,见她如此忽然一笑。

“客官,您的面。”伙计端着吃食上前,躬身将面递放在她面前。

她回过神,忽然有些尴尬,这么盯着男人看,似乎太不矜持。转而一想,却又避不开男人投来的目光,只好拿起筷子垂头吃面!

2、

然而,对桌的男人忽然来了兴致,笑道:“姑娘,三碗太多,不如我帮你解决一些?”

朗朗的说话声从对面传来,萧钰一愣,片刻后便醒悟过来,他这是在调戏自己?!

她猛地抬起头含着怒气盯着他,那人却笑得更欢了:“姑娘,看你身形娇小,这三碗面下肚,别是撑了肚子。”

“吃你的面就行,倒管起我来了!”少女不曾被陌生男人这般调侃,说不清是羞涩还是愤怒,顷刻猛地拔起箸筒往前一掷。顿时没了吃面的心情。

男人反应迅速,只是稍稍侧身便躲过。

“我好意提醒,姑娘怎么动起手来了。”他并不生气,话里噙着一丝笑。

萧钰却更恼气,看他这副痞里痞气的样子,算定了她是女子好欺负?

“我偏要动手!”

他的笑意还挂在脸上,忽的见少女面色一沉,伸手从怀里取出什么,猛地一股戾气逼来。

一声长长的回响应在耳边,雪白无暇的鞭子迅速的落在他身前的方桌上。他微微一惊,还好躲得快,否则这脸受的伤怕是比在那岛上更重。

还不等他有所防守,少女又是一鞭对着他抽过来,鞭子尾端尖利的玉石划过他的衣襟,刮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萧钰见他措不及防,得意一笑。

然而下一刻鞭子还未收起,握着玉鞭的手却被人紧紧扣住。

他宛如一阵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她身侧,稳稳拿住了她。

萧钰不可置信,抬起脸盯着面前出手迅速的男人。

他渐渐贴近她:“俗话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姑娘并非君子,我倒也理解……”

男人轻轻的笑声回荡在耳边,萧钰脸颊蓦然一红。

他却笑得无谓。轻松地便从她手上拿走了玉鞭细细打量:“果真是个好东西。”他说着看了一眼被降服的少女,盯着她清亮的双眸却有片刻的失神。

便在那一瞬,手微微松了松,萧钰却抓住机会握拳朝他打去。

他回神之时腹上已经挨了她重重一拳。

男人吃痛握着玉鞭的手一松,萧钰趁势夺过,唰唰几下又朝他击去。他回过神,身手敏捷的躲开,少女的鞭子便生生落在店里的桌椅上。一鞭鞭抽下去,那些桌椅几乎碎裂。

店里的伙计闻声过来,惊得大喊:“打人了,打人了!”

伙计心疼那些桌椅,然而看见萧钰手中挥舞的利器,却又不敢上前阻拦,只得苦着脸站在一旁干着急。

而一面躲开攻击的男人明显没了玩闹的心,没想到少女居然是个咄咄逼人的主,早知道不惹她好了。

他冲少女笑了笑,不再打算跟她纠缠,躲了她几下后便逃出门去。

经过方才,萧钰知道他功夫远在她之上,可偏偏不想放过他,然而等她追出门去,看见眼前的景象,心里的火更是蹭的一下烧上来!

隔着十数步,他翻身上马欲要离开,那匹马正是她从江淮抢来的。

萧钰急忙喝住他:“你给我下来,那是我的!”

他并不理会少女,眼下他只想躲开她赶到景州去。谁知他才刚刚上马,那马匹猛然一声长啸,癫狂起来。马匹高高扬起前蹄,如箭矢般冲出去,不过几步,却又止住了猛地转个弯回来。

他骑在马上几欲摔落。

“你们主仆性子倒是一样。”他牵着马缰感叹。

萧钰见眼前的情况,并未多想,只是见他这般心情大好:“当心别摔了自己。”他听见少女爽朗的笑声,扭头看去,瞥见她明媚如春的笑意,微微一愣。

马匹倏地转了个弯。他蹙眉,猛然一掌击在马背上,借力轻巧的翻身下来。

果然,他一离开,这马匹便温顺下来。萧钰急忙上前牵住马缰,戒备的看着他。而他全然没有窃贼应该有的慌张模样,反而似笑非笑的站在一旁看着她。

伙计这时从店里追了出来,颤颤巍巍的:“两位客官……这面钱,还没付呢……”顿了半晌,看见萧钰满身火气,终是将索赔桌椅钱的话咽回去。

萧钰瞪了伙计一眼,那伙计忙的噤声。倒是他走过去,摸索着掏钱。然而掏了半天,也没见他掏出一丁点的钱来,男人面色有些尴尬:“这个,出门忘了带钱……”

伙计看着眼前衣着朴素的男人眼底闪过一丝不屑。

他面有愧色地笑了笑,继而摸向自己的腰侧,可此时才想起,那枚玉佩已经落在岛上,那人虽然没拿,但他摘下来一顺手放在屋里也忘记带回。

正愁眉之际,后头的人却扔了一枚银子上来,不偏不倚,划过他耳畔落在伙计怀里。“我替他给,不用找了。”萧钰仰着脸颇为得意。

伙计掂量手里的银子,一笑:“多谢客官。”便闪回里头。那些钱估摸可换几套新的桌椅。

萧钰翻身上马,盯着他不屑道:“这点钱,本姑娘还给得起,不用还了,就当我施舍你。”

他回身看她,然而她已经策马出去。

他一笑,竟然又转身回到驿站里。伙计见他进来,也不招呼,他开口问道:“请问这离景州还有多远。”

伙计淡淡:“数里便到……”便垂头算账,片刻后突然抬起头,“客官是外地来的?”

“对。”他道,“我与同伴走了水路来景州做生意,不想半道遇上大浪,与同伴失散了,随船漂流到岸,现下,等着去景州会合,可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往北八里便是江淮,往南十里便是景州,”那伙计想了想道,“客官是哪里的人?”

他一顿,片刻后说:“我是桂郡人士。”

“哦……不知客官此次来是否经过平伦岛。”

“平伦岛?”伙计一问,他却一头雾水,这一路并未留意沿路的岛屿。

见他一脸疑惑,伙计有些失望,垂头继续算账。

他却反问:“怎么?“

伙计恹恹道:“我兄弟在军营里当差,前些日子去瞧他却不见人了,听军爷说,他被派到平伦岛了……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半年都没有音讯……”

一桩家事,他并未往心里去,向伙计道了谢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