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话析

王槿一行人进了小院,正见秦子明在前院里陪着王轼王棠玩耍,他手里不知道拿了什么,引得两个小娃跟在他后面追得十分起劲。王槿不禁微笑,他们出去也有好一阵了,把弟弟妹妹放在家里本来就不太放心,此刻见他们玩得开心,对秦子明也添了好感。

秦子明见他们回来了,就停了下来,把手里的草蚱蜢递给了两个孩子玩耍,便与王槿她们招呼了起来。

“不知道江公子吃了药好些了没有,在这住着可觉得有不便之处,要是有不妥帖的地方尽管告诉我,可别客气!”陈氏关切道。

“大娘快别这么说,我家公子可是说您这地方比城里住着还舒服呢,有山有水还有好吃的,又清静,可正是养伤的好地方呢!”秦子明张口就海夸,嘿嘿,反正公子也不知道。

“那请公子再稍等片刻,我们这就去准备晚膳。”王槿心里还惦记着给老村长送菜的事,得赶早不赶晚哪。

“行,行,大娘,王姑娘你们去忙吧,我来帮你们劈柴!”说着他就去了屋后柴火棚里,热火朝天的劈起柴来了。

如今这个时节尚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里菜大都才种下去没两天,还不能吃,又考虑到村长年纪大了,不如做些精细又实惠,还好克化的吃食送去,王槿和陈氏便商量着包一回馄饨,正好家里还有些前两天挖回来的野荠菜。因着家里人也多,村长家送得也不能少,于是陈氏狠狠抓了几斤面粉活起了面,王槿将一篮子荠菜摘洗干净,焯水剁碎,又混了煎好捣碎的鸡蛋,再把前日里榨猪油剩的油渣抓了一大把切碎倒进去,细细将馅拌好,又加了盐葱等调好味,那边陈氏的皮子也准备好了。母女俩配合默契,不过一刻钟就包好了两大屉,一百多个馄饨,个个都是白胖的大肚子。王牧和王棠知道家里包馄饨,就一直在灶边巴巴得瞧着不肯走,等第一锅馄饨出锅,盛入添了骨头汤的青花底的瓷碗里,又撒了葱花,那口水就不停地流啊。

“轼儿棠儿乖,这是给村长爷爷吃的,今天村长爷爷帮了咱家的忙,咱们是不是该做点好吃的送过去?”王槿温柔地教导幼弟幼妹。

“…嗯,要送,轼儿去送!”王轼吞了吞口水,犹豫了会,艰难又坚定得道。王棠听哥哥这么说,竟也不吵闹,乖乖地跟着点头。

王槿很是欣慰,虽然王轼平时调皮好动了些,比不得王牧沉稳,但毕竟也懂事听话,很少真的闯什么祸。想到这里,她不禁心疼起乖巧的弟弟妹妹来,她转身对陈氏道:“娘,这碗就先给轼儿和棠儿尝个鲜吧,我再做碗兔肉待会一块送去。”

其实陈氏也心疼儿子女儿,要是王父还在,他们哪里至于吃个馄饨还馋成这样。这样想着,听到王槿的话,她也没拦着,反而去把放在墙边收起来的简易桌子搬出来打开,又拿了两个小凳子给王轼王棠坐,将那一大碗馄饨端在小桌子上,又拿了碗和筷子给两个孩子,爱怜地道:“慢慢吃小心烫着,待会你们大姐做好了兔肉给你俩尝尝!”

“多谢娘和大姐!”小娃娃笑得像花一样灿烂,心满意足地吃起来。

看着弟弟妹妹可爱的笑脸,王槿一瞬间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她麻利地将中午洗好用薄盐腌过的兔肉剁了块,热油爆了锅,加入切好的干辣椒和葱蒜,煸出香味后,倒入兔肉翻炒,又淋了酱油和黄酒,想了想,又加了点从村里李婶子家换的鲜美的雪里蕻,焖了一阵后就出锅了。

王槿给翘首以盼的弟弟妹妹们盛了几块,就拿食盒提着馄饨和一大碗兔肉出了门。

村长家在村子东南方向,离王家约有三里路,王槿脚程快,一刻钟多点就到了,路上遇到扛着锄头回家的乡民们还停下来打招呼。到了村长家,正赶上他们摆饭,王槿和村子的大儿媳妇客气了几句,又对村长说了一堆不要钱的感谢话,哄得李老头找不着北了,才提着空食盒回去。

吃饭的时候,李村长先舀了个馄饨吃,嚼了几下,眼神一亮,再尝尝油亮诱人的兔子肉,不由连连点头,赞道:“这王家姑娘做菜的手艺真不错,你们都尝尝。”

一大家子人早就等不及了,几下就把盘子清了。李村长的小孙子嚷道:“王姐姐做的菜真好吃,比娘做的好吃多了!”

李村长脸上笑开了花,摸摸孙子的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转头吩咐儿子媳妇道:“如今王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咱们能照看的就多看着点吧。”众人纷纷答应。

且说王槿回家后匆匆用过饭,便回了房间将下午收到的地契整理了出来。她家在清水村的佃户共有四十一户,今天一共收了七十八亩地的租契,估计后面几天还会有人来租田,这情况比想象中还好一些,等明年她真能做到亩产两百斤,一定会有更多的人租地给她。她暗暗松了口气,这第一步就算圆满完成了。沙地安排好了,那块一亩多不到二亩的池塘也要利用起来,想到这,她立即摊开纸,借着油灯的光又细细的盘算计划起来。

皓月当空,院子里寂静无语,偶有微风拂过,带起角落里那棵樟树叶子沙沙作响。西边厢房的窗户上印出一个小小的纤细的身影,一直维持着低头持笔的样子,直到月上中天才歇下。

这边江清流几人用完晚饭洗漱之后,秦子明就低声将自己下午的所见所闻详细告知了江清流。原来他一直跟着王槿几人,后来就躲在那田头棚子附近的草甸子里,把当时的情况看了个清楚真切,后来又在王槿热火朝天地签契的时候,偷偷跑回来了,所以王槿才会在进门时就看到他正逗两个孩子玩。江清流听他说到佃户们都选了王槿说的第二个办法,并且当场签了三年的契约时,他脸上不禁带了几分趣味的笑意。

“公子,您说王姑娘真能保证那棉花亩产两百斤以上?听那村长的意思,能有一百斤就不错了。”秦子明不解道。

江清流抿了一口茶,淡淡一笑道:“那今早我们死里逃生之际,你可猜到救我们的居然是个豆蔻少女?”

秦子明顿时恍然,道:“也是,这王小姑娘还真不能用常理推断。您看她小小年纪见到那血腥惊险的场面不仅没被吓晕过去,还凭着一手好箭法救了我们,这份心性和胆量确实少见,说不定她还真有什么办法能提高棉花的产量。”

“她出色的恐怕不只是心性和胆量,这嘴上忽悠人的本事可也不弱。”江清流语气间带了丝欣赏和玩味。见秦子明一脸懵懂,闵冲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也似疑惑,他不禁叹了口气,甚感知音难遇。他放下茶杯,盘膝而坐,解释道:“王姑娘今日所为,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和村里人签下这三年的租地契约,前面说那么多不过是为后面铺垫罢了。王家正式搬来这清水村不过三月光景,与村民尚不熟悉,加上她家现在生计有难,那些佃户们难免担心她家要涨佃租。王姑娘先是说村民对她家有接纳相助之恩,再让作为家中长子的王牧出面郑重道谢,显得重情重义,几句话就获得了乡亲们的好感,卸下了防备之心,是也不是?”

秦子明想着当时的情况,确实和公子说得一样,不由连连点头,补充道:“那牧小公子一番话说完,下面佃户就热情起来了,和公子说得一点不差!”

似是想起了什么,江清流眼中带着一丝好笑,问道:“你说王姑娘特意将王牧童生的身份点了出来?”

“是,王姑娘当时说得特别大声呢,我躲在后边的草丛里都听清清楚楚。”秦子明很确定地回道。

“哈哈…”江清流不由一阵轻笑,看呆了对面的两个随从。

“咳咳…”他好容易止住笑,道:“看来王姑娘为了让这些佃户信服她家,可是下了不少功夫。王牧年仅十岁就取得童生资格,在这些乡下人眼里必定是前途无量,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因为王家只有孤儿寡母而轻视欺侮,以后行事也必定会有所顾忌。而且,许多话由王槿来说不够分量,但由王牧这个读书人,且是王家未来的家主来说就有说服力得多了。所以王牧虽然从始至终只站出来说了两句话,但作用却十分显著。”秦子明听得连连点头,心想明明是我亲眼看到的呀,怎么公子比我还清楚?

又听江清流继续道:“王姑娘在说水田佃租之前,故意先强调自己家如今也过得十分艰难,让众人觉得王家宁愿饿肚子也不涨佃户租子,更是心存感激。她不花一文,不费一线的就卖了个天大的好处和人情给这些佃户,还显得是自己吃了亏,王姑娘这算盘打得可不是一般的精啊。”想起今日吃的那些骨头汤,鸡肉,兔肉的,王槿在秦子明心里的形象立刻变成了个小狐狸。

“但这仍然不是王姑娘的目的。她紧接着抛出租地种棉花的计划,许了丰厚的报酬,又承诺了高额的亩产,吸引佃户和她签这三年的契约,才是她的最终目的。”说到这,他突然转头问秦子明:“你觉得佃户们签这契约是赚了还是赔了?”

秦子明认真地想了想,道:“若是王姑娘真能一亩地种出两百斤的棉花来,那一亩地的工钱就能有一两银子。五斗大米也就值个八九百文,再加上送得棉花,算起来佃户能得不少钱物呢,这买卖真不亏。”

“不止是不亏,而是这些佃户们大大得占了便宜!”江清流叹道。

“公子,这话怎么说?”秦子明不明所以。

“你可知道为什么王姑娘只签了三年的契约,而不是五年,十年?”见秦子明哑然,他继续道:“虽一是出于情势考虑,定得太长,恐村民们难以接受,其二只怕是王姑娘准备三年后将这棉花技术公开,教给这些佃户!”

秦子明震惊不语,他这几年随着江清流走南闯北,于生意一道上也颇有些见识。如果王槿真的掌握着棉花增产的技术,那么以今时今日棉花在市面上的价值和需求,以及大昭国棉花种植范围之广,她完全可以凭借这项垄断的技术,在棉花市场上大展拳脚,成为这个产业的巨擘!那么王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她不懂这项技术意味着什么?按江清流所说,王槿绝对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女,那她这么做必有深意。

似是看出他心中疑问,江清流轻叹道:“只怕她是想用这技术,替王牧在这清水村扎根立名。”“她提出的第一种方法,粗看也不错,而且花费更少,实际上却有诸多不妥之处。首先佃户们的田地分散各处,管理起来极为不便,若有人存心捣乱更是难以防范,其次若她真的种得高产,必定会有人起窥伺之心,而且恐怕不是一个两个,毕竟这对农家百姓诱惑极大,那她到时候防是不防?王家是外来户,若处理的稍有不妥,很可能引起整个清水村的反对和攻击,甚至是逼迫。人在利益的驱使下,什么事干不出来?而第二种办法里,既然选择让佃户们自己种,那么就算她怎么保密,这其中的种植诀窍肯定会被慢慢发现,而待三年的租期一过,村民们已学得七七八八,必定都想自己种棉,自然不会再续签。但他们很可能依然掌握不全其中的关键,此时再让王牧站出来,以回报乡里之名,无偿教导村民种棉,届时王牧在村中地位和名声将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因着种棉技术可以福泽子孙,流传百代,他王家借此在这清水村不仅能彻底站稳脚跟,还能赢得村民发自心底的敬意和感激。即使王牧以后举业不成,此番作为也能遗泽王家后辈,在这清水村地位超然。王姑娘这份心胸和眼光着实令人佩服!”

闵冲和秦子明听了这番话皆大为震惊,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小女娃,到底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江清流心中也甚是感慨,睡前不禁自问,若是换成自己,是否能有这般的气概和决断?

不过若是王槿听到了江清流的话,一定会大呼妖怪,怎么全被他猜中了?!